身为皖北人,酒量却不行,这使我在合肥的饭局间成了个异类。每逢酒宴,总要费尽口舌解释这不饮的缘由,像为一种天生的缺陷道歉。渐渐地,多数邀约便知趣地绕我而行。连故乡老友都要揶揄:“都说皖北的麻雀都能喝二两,你这可算给家乡破例了。”
于是成了永远的旁观者,反倒窥见了酒桌上的别样乾坤。最让我着迷的,便是那“炸罍子”的豪情。初闻时只当是“炸雷子”——那般仰头倾杯的架势,确如惊雷破空。近几年罍街兴起,才知要写那古体的“罍”字,说是商周青铜器的遗韵。出了江淮地界,人们倒实在,仍唤“炸雷子”,反倒更衬那淋漓之气,当然,到了阜阳地界说斗一个,宿州地界说尅一杯,那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记得初识炸罍子的场景,是在一名老友的接风宴上。酒至半酣,一位喝得满面红光的中年人霍然起身,手持分酒器直抵主座:“来,炸一个!”满座顿时沸腾如潮。但见二人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仰首倾杯,不及换气,不留余滴,最后同时将杯底亮出。那一瞬,整个包厢的空气仿佛被点燃,酒桌也更为热闹。
自此便留心观察这独特的酒礼。渐渐看出门道:初识者炸罍子,是破冰,两个陌生人的情谊在这烈酒入喉的瞬间悄然萌发;故交相逢炸罍子,是交心,多年的情分不需要太多言语,尽在这杯酒中;若曾有过节者碰巧同席,那炸罍子便成了无声的战场,或是杯酒释前嫌,恩怨尽消,或是要让对方难堪,在酒量上见真章。最绝的是求人办事的,二话不说连炸三个以示诚意,那豪爽里,总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酸。我冷眼旁观,这杯中之物,水刀交流群竟比言语更能照见人心。
某年冬夜,被同事拉去应酬客户。窗外寒风割面,包厢内却热气蒸腾。兵对兵、将对将,酒战正酣。一名客人端杯径直走到我面前,酒满杯沿:“他们都炸了,咱们也炸一个?”我连连告饶,话语在蒸腾的酒气中显得绵软无力。对方举着杯:“这是不给面子?”空气仿佛瞬间冰封。难堪之际,同事挺身而出,慨然道:“他从不喝酒,我替他炸!”但见他拿过酒杯,一饮而尽,那冰封的气氛才随着杯底亮出而消融。
这事让我沉思良久。这看似粗犷的酒礼里,藏着多少幽深精妙的人情故事。炸罍子不只是饮酒,更是一种无声的语言,一套独特的交际密码。它在推杯换盏间完成情感的置换,在觥筹交错中实现关系的破立。
今秋,我特意去了国家博物馆。在青铜馆幽暗的光线下,一口气见完了“觚盉觥罍尊彝”六种盛酒器,也终于遇见那只商周罍——小口广肩,深腹圈足,饕餮纹在冷光灯下流转着三千年不语的光晕。讲解员说,此物曾是祭祀重器,盛放的不仅是秬鬯琼浆,更是先民对天地神灵的谦卑与敬畏。我忽然怔住,想到而今它的子嗣,正在合肥乃至整个江淮的酒桌上,担负着沟通人情的崭新使命。从祭祀到宴饮,从通神到交心,这器物的演变里,何尝不藏着一部文明的微缩史?
这让我想起在某酒厂的见闻。酿酒的老师傅说:“蒸煮、发酵、沉淀、窖藏,少一道都不成酒,急不得。”其实,炸罍子时那些在胸膛里炸开的情谊,何尝不需要经历相识、相知、相融的时光淬炼?酒要陈酿,情要沉淀,这大概是这片土地上最朴素,也最深刻的人生哲学。
如今再赴宴,我已从容许多。提前说明,多数时间静静倾听,从不主动敬酒。遇人热情举杯,便端茶含笑答:“以茶代酒群商交流群,心意同在。”对方也多半会心一笑:“有心就好!”